:阿满的项链(一)
那是个阴天,一双沾着泥点的粗布鞋站在了礼物店门口。
他不安地搓着手心里的什么东西,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,又焦灼地望望四周,看起来很是犹豫。
他深吸一口气,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。
“欢迎光临,请随意挑选喜欢的礼物吧。”
守着礼物店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,束着马尾辫,笑起来眉眼弯弯。
“你店里的礼物都很贵,我买不起。”
这个中年男人缓缓伸出手,捧出一条项链,语气有些紧张,“我……我可不可以把这个卖给你们店里?这是很珍贵的东西,一定会有人想买这样的礼物的。”
简星小心地接过项链,把吊坠捧在手心里,洁白的坠子散出淡淡的月色光辉。
她的视线从项链移到面前的那个男人脸上——
那是一张约莫四十多岁的面容,长相普通,偏黑的皮肤嵌着浅浅的皱纹,却有双和蔼又明亮的眼睛;
他穿着一套略微褪色的工作服,胸前的口袋印着一排小字——运多多搬家公司。
她手里握着的东西,是他这个种族所有的独特生命力。
如果从身上取下这“吊坠”,他们就将失去所有的天赋和能力,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;如果项链离身,他们将在短短数年里迅速衰老,枯竭生命。
简星见过不少他的族人。
种族的优势赋予他们高大的身材,俊毅的长相和饱满的活力,融入人类社会的他们大多混得极为体面,总是昂首挺胸,西装笔挺,举手投足间充满自信。
而眼前的人,似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搬运工人,生活拮据而窘迫。
“不好意思,我不能买下这条项链。”
简星把项链还给眼前的男人,“如果是其他的东西,或许我还可以考虑,但这是你的生命。”
男人焦急地把简星的手推了回去,“就请您帮帮我吧,我真的很需要钱。”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真诚,简星有了一丝的犹豫。
“为什么会想卖掉自己的狼牙呢?没有了它,你的命也就没有了。”
“我这条命,本该在十八年前就结束了。”
1
阿满出生在狼人森林,妖界与人界的交汇之地。
族长说,母亲生他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力气,如果不是那天恰好是满月,母亲就会因为难产而丧命——这对生命力极为强大的狼人来说是很罕见的情况。
母亲历尽艰险生下他,和他的关系却并不亲密。
阿满起初以为是自己生来矮小,动作笨拙,给母亲丢了脸。
可母亲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很复杂,大部分时候是冷漠的,有时候却又夹杂着愤怒和不甘,甚至有些怨恨。
狼人习惯集体行动,从不落单,但阿满总是被族人扔在洞穴里。
长大些后,阿满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,族人对他的态度也不冷不热。
其他的狼人小孩都是有父亲的,只有他没有。
其他的狼人小孩也从父母那里听来一些传言,在打闹里用来嘲笑他——
比如,他不像其他狼人那样强壮聪明,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普通人类;再比如,他的母亲对他冷漠嫌恶,是因为他有一双像人类父亲一样的黑色眼睛。
阿满逐渐拼凑出一个故事来:
母亲年轻时曾隐藏身份融入进人类社会里,拥有一份光鲜体面的工作,并在工作中结识了一个人类男子。
人类男子对聪明美丽的母亲一见倾心,展开追求。母亲摘下自己的隐形眼镜,露出绿色的瞳孔,亮出锋利的獠牙,也没有吓退那个痴情的人类。
于是他们很快相爱,像一对人类情侣那样步入婚姻。
婚后母亲辞去工作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,每天为人类男子准备可口的晚饭,她甚至愿意接受人类生老病死的脆弱,也拥有人类白头偕老的浪漫。
但不知为什么,曾经为了爱情可以不计身份,对她许下誓言的人类男子出轨了——在她怀着孕的时候。
母亲现出狼头,对人类男人愤怒地咆哮,震得家具摇摇晃晃。人类男子吓得抱头钻在书桌下,瑟瑟发抖连声哀求。
母亲彻底死心了,狼人天生骄傲勇敢,她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,她爱上的竟是这样懦弱又花心的男人。她很快搬出人类的房子,回到族人身边,绝口不提在人世生活过的那段日子。
有一次,阿满曾试探着问母亲,人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,他能不能见一见自己的父亲。
母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美丽的绿色眼睛里带着轻蔑。
阿满知道,母亲对他的冷漠,都是源于对他那个人类父亲的厌恶和怨恨。
他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,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。但母亲没有冲他发怒,只是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,“你会有机会的。”
十八岁那年,阿满终于明白了母亲口中的“机会”是什么意思。
狼人们的成年礼在月光下举行。
成年的狼人会离开族群,前往妖界或人世,开始生存的历练,时满十年便可以结束历练,回到狼人森林;狼人也可以凭自己的意愿,在妖界或人世定居长留。
阿满听说,去了妖界的狼人,有的成为了有头有脸的管理者,管理着百妖,身份高贵;
而去了人世的狼人,大多都能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,拥有舒适的生活,还曾有狼人成了了不起的企业家,雇佣着成千上万的人类。
每个狼人都有权利选择去往哪一个世界,但阿满没有。母亲说,像他这样血统不纯正的狼人,是没有资格进入妖界生活的。
到了分别的时刻,阿满看见其他的狼人和自己的家人拥抱,郑重告别。可母亲的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舍,也没有告诉他如何找到自己的父亲。
她只是把阿满推进了那扇发着光的小门,留给他一句,“从此以后,一切都靠你自己,我没有义务为你做任何事情了。”
所谓亲情,言尽于此。
2
人类的世界和他成长的地方截然不同。
母亲知晓人界的规则,知道阿满成年后只能去人界生活,却从未教过阿满学习人类的知识和文字——
或许她根本没想过,要让阿满活下去。
阿满难过地想,他其实并不是被送到这里的,而是被母亲抛弃在了陌生的世界里。
连字都不认得,要活下去真的很难。
起初,他只能睡在天桥底下,和路过的野猫一起翻垃圾箱,找些果腹的食物。
在翻垃圾的时候,他认识了第一个人类朋友,流浪汉狗子。
狗子年纪有些大了,一条腿还是跛的,平日里以乞讨为生。他知道该等在饭店后厨的小门外,碰上好心的老板,就能吃上馒头和尚算可口的剩菜。
第一次看见阿满翻垃圾的时候,他刚讨到一大袋剩菜,于是好心分了阿满一个干馒头。
“太谢谢你了!你一定是个好心人。”阿满感激得热泪盈眶,狼吞虎咽地啃着。
狗子又匀了半盒剩菜给他,是一桌客人吃剩下的辣炒肉丝,只剩下沾着肉末的青辣椒。
“孩子,你打哪来的?我以前没在这附近见过你。”
阿满被辣得嘶嘶哈气,随口糊弄了过去,“我不记得了。我走了好久的路,就到了这里。”
狗子看他一副年轻体壮的样子,说话也清楚,不知是碰上了什么事,竟沦落到翻垃圾找食。“你有什么本事没有?”
阿满抹抹嘴,认真地问道:“我力气挺大,算不算个本事?”
某天夜里有辆大车路过,轮子陷在坑里,两个男人试着推了几把没推动,最后是他帮忙推出去的,人家都夸他“力气大,厉害”,他就记在了心里。
狗子拍拍他的肩,“我听人家说,隔壁街砖厂招工的。你兴许能去混口饭吃。”
阿满听说给饭吃,眼睛亮了起来,“你也在那里混饭吃吗?”
狗子听了哈哈大笑,指着自己枯瘦的那条腿说:“我不行,我是老骨头,一条烂腿,人家不要的。”
天亮之后,狗子领着阿满去了招工的砖厂,阿满就此拥有了第一份工作。
阿满手脚勤快,力气又大,工头对他也很满意。干了一个月,他第一次领到工钱,激动得恨不得冲出门去对天嚎几声。
他当然不知道,自己的工钱为什么比其他人少了半叠,他只想去找到狗子,告诉他自己挣着钱了,可以带他去买那种刚出笼,白花花的,吃起来不会噎着的馒头。
——狗子没能等到白花花的馒头,只等到了一块白色的布。
阿满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到在一片血泊里,有人给他盖上一块布,抬着他匆匆离去。
这是阿满第一次见识到人类的脆弱和死亡。他捏着自己的工钱,怔怔地站在原地,听着周围的人议论纷纷。
原来人的生命可以那么轻,那么脆,只是被车撞了一下,就会融化和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