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显然贺疏比余青霭聪明,看他浑不在意悠哉悠哉的样子,肯定早就猜出了真相,并且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
余青霭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,心里觉得贺疏对不起江熙,就想撺掇贺疏给江熙帮帮忙。
于是他语重心长道:“大理狱恐怖如斯,天下皆有耳闻。”
大理狱专门羁押重大案犯,其内刑罚种类齐全,连粗壮的汉子进去了也得哭爹喊娘,出来后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。
贺疏鄙夷的看他一眼,声音嫌弃:“你今儿个是发的什么疯?”
余青霭没理他的话,只是自顾自道:“听闻前几日,宫城守卫军统领钱同,和忠武将军府上的小公子王郁,一道上书给江熙求情。”
这波暗示已经很直白了。
然而贺疏只是冷哼一声,不屑道:“结果前者被降了职,后者被关了祠堂。我可没他们那么傻,上赶着去触这个霉头。”
余青霭语塞,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话来,只好作罢,提起别的事。
“既然玉佩没异常,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贺疏闻言,终于坐正了些,拧眉道:“当然是找别的法子查他。”
“可是他的势力盘根错节,想查可不容易。”
“好说。”贺疏垂头,盯着茶碗里浮沉不定的翠绿茶叶,淡淡道:“这么多年,总有看他不顺眼的人,只要借这个人的势力,就好办的多。”
余青霭跟着他的视线去看茶叶,皱眉深思了片刻,问道:“你说的是,六王?”
贺疏轻笑一声,嘴角扬着,眼神却是冷漠,“距离花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,江熙入狱,兵权易主,我就不信,他还能坐的住。”
“既如此,”余青霭沉吟,思路拐了个弯,“江熙就必须活着出狱,还得比从前更得民心。”
贺疏但笑不语。
“倘若你此时能帮江熙一把,”余青霭对方才的目的锲而不舍,再次挑明了说道,“她必然会记着你于她的恩情,等到正式开始查贺氏案的时候,她或许能对你有所助益。”
好兄弟做了这么多年,贺疏怎会不知余青霭心中所想?
他慢悠悠斟了杯酒,放在鼻尖轻嗅,其实就算余青霭不说,他也晓得,江熙的确是间接被自己害了。
但天地良心,他是知道玉佩乃前朝之物,可他是真不知道还有图腾这码事。
现在想来,宫宴时失窃,却连赴宴之人的身都没搜,也的确是为了给江熙下套了。
贺疏盯着微微晃动的酒水,心思却早已飞出九天之外。
他当初为什么要偷玉佩呢?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兵法,而是因为,玉佩暗藏兵法这条消息,是那家伙放出的。他不会放过任何有关那人的线索,所以才混进宫宴,从江熙手里抢走玉佩。
这么算来,他要查的人,似乎正是给江熙布局的幕后人。
真是巧极了。
看来,贺疏确实有必要去大理狱走一遭了,好探探江熙的底,摸清她的利用价值,也正好满足了余青霭的心思。
……
天渐渐阴下来,高墙上的狭小窗缝里已经透不进阳光了。
盛京刚刚过了年,空气中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炮竹火药味,和这片空间里的腐臭血腥夹杂在一起,无比刺鼻,令人作呕。
墙角堆着一垛腐烂生虫的稻草堆,上面铺着张薄薄的棉被,但上面已经满是破洞,网不住棉絮。
等天完全黑下来,这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。
眼里看不见,耳朵就会更加灵敏。
老鼠吱哇乱叫的声音,不知名的虫子爬过草堆的声音,还有牢狱中央浅淡微弱的呼吸声。
这并不是简单的牢房,门口正对面的墙两侧,各钉着一对巨大的铁环,有两条粗亮的铁链从中穿过,落在牢房中央。
中间跪坐着一个身影,头深深地垂在胸前,头发凌乱而肮脏的缠在一起,本是洁白的囚服上已经裂开大小不一的口子,露出里面交错纵横鲜血淋漓的伤口。
最骇人的是,从两侧而来的锁链,自胸前到背后,生生穿透了她的琵琶骨。
走廊里慢慢亮起了灯,有了走动的声音。
放饭的狱卒挨个牢门前放了一碗汤饼,整座牢狱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喝汤声。
狱卒把最后一碗搁在这边,见中间跪坐的人毫无动静,就狠狠踢了一脚牢门。恶声道:“你装什么死,快滚过来拿走你的饭碗。”
狱中人还是一动不动。
狱卒冷哼一声,径直走远了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其他牢房都没了动静,走廊上的烛火也灭了。
窗外不知何时有了月亮,莹白的月光代替了烛火光亮,显得狱中人苍白恐怖。
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,由远及近,最后在这间牢门口停下。
“江熙。”
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久,狱中人才缓慢僵硬的动了动手指。
她似乎是被这声呼唤猛然惊动,直直的呕出一滩淤血,然后才费力地抬头,望向被条条铁栏切割开的走廊。
走廊里站着个人,长身玉立,铅色衣衫,面上戴着银制面具,在黯淡的月色下,整个人都显出几分神秘阴沉。
江熙眼前有些模糊,她不停的闭眼凝神,终于认出了那副面具。
明明是两个多月前才见过,江熙却恍惚觉得,已经是极其遥远到前世的东西了。
“是你。”
门外人轻笑,在牢门口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,嘲道:“难为郡主还记得我。”
江熙缓缓喘出口气,声音干哑难听,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贺疏曲起左腿,把手肘搁在膝盖上,撑着下巴道:“自然是来看郡主的笑话。”
江熙想自嘲的笑一声,奈何已经多日滴水未进,嗓子干得冒烟,笑出来的声音也难听至极。
她低声道:“的确是笑话。”
当初江熙还自恃身份瞧不起贺疏是罪臣之子,如今她深陷牢狱,倒是这个无甚交集的人第一个进来看她,怎能不是笑话。
可能是贺疏看她实在可怜,便大发慈悲起身,掏出根细铁丝,伸进锁眼里捣鼓一阵,门应声而开。
他慢悠悠进了牢房,在江熙两步开外蹲下来,问道:“喝水吗?”
江熙冷眼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,道:“你倒是胆大,也不怕狱卒过来抓了你去。”
贺疏闻言嗤笑道:“郡主关傻了吗,”他探身凑近江熙,嘴角扯起抹玩味的笑,“难道你不知道,关押重犯的大理狱,一向不许人探视的吗?”
江熙默了默,闭嘴不语。
大理狱管理甚严,每日轮值,三班替守,整座牢狱里外两层,牢固的如同铁桶般。
那贺疏是怎么进来的?
这么长时间,连半个狱卒也没有出现,隔壁关着的人也都悄然无声。
江熙心里泛起一丝警惕,对方深夜前来,特意避开重重守卫,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大理狱最深处,绝不只是来看笑话的。
但他们二人无冤无仇,所以也不是来灭口的。
而且能有如此好身手,贺疏也绝非表面上风流倜傥不学无术的罪臣之子那样简单。
“你这般自爆身份,不再隐藏,是笃定我不能活着走出大理狱吗?”
面具后的脸俊美无双,也捉摸不透。
他眼里似有烟火般绚烂勾人,直直盯着江熙的眼睛,扬唇微笑,声音低沉醇厚,带着丝丝试探和引诱,“你怎知,没有活路呢?”
江熙的心怦怦跳起来。
你怎知,没有活路呢?
整整一个月,江熙已经入狱整整一个月。
自她入狱起至今,每天都会被换着法子折磨。
狱卒们对付犯人都很有一套,不会把人弄死,但却能让人生不如死。
当初在溪州军营时,就曾在北齐律上读到过大理狱。
书上说,大理之狱,有刑罚无数,枷、杖、剐、鞭、水、浸、烙、银针、入瓮、寸断、敲筋,统称十一刑。
年幼时读,还感慨太过残忍,想着以后定要想法子废黜严刑。
没曾想,她还没能废黜,就先被扔进来一一体验了一遍,还外加了穿琵琶,限制了她的武功。
她心中坚信清者自清,陛下定能发现她的冤屈,找出翻案的证据。
江熙就这么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挨过来,每日里回忆着幼时背诵的江家祖训,默默告诉自己撑过去。
她相信自己有活路,这条路是陛下为她而开,但每天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,每天忍受着生不如死的刑罚,她心中也不知是否还相信有活路。
贺疏冷眼瞧着江熙低垂的容颜,状似无意,问道:“你好歹也是将门里出来的女儿,又亲自带过兵,难道此番进京,就没有带些人马?或许他们也想着如何救你出来呢。”
江熙伤重,失血又太多,精神恍惚,哪里顾得深思太多,只是下意识的顺着贺疏的话答道:“都留在溪州戍边,只有几十人随我。”
贺疏眼珠转了转,掂量了几番这话里的真实性,接着问道:“此次朋党案,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吗?”
江熙闭眼,使劲咬住下唇,迫使自己保持清醒,免得被套了话去。
她不是没有想过幕后人到底是谁。
她自问在京中并无交恶的官员,他们也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给江熙下圈套。
但若是为了兵权,又会是谁?
只恨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狱,一点线索头绪也没有。
贺疏循循善诱道:“京中觊觎你手中兵权的不在少数,但真正有能力掌控如此大局的人却是凤毛麟角。外戚,宦官,皇室,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,每一句都像是掺了蜜糖,诱人深入,“你觉得,是哪一个?”
他尾音低低的上挑,若换个心智弱些的,恐怕早就把心底的话都倒豆子般说出来了。
可惜江熙不是那种人。
江熙直起身,微微后仰,眼底清明理智,冷静淡漠,她定定的看着贺疏,声音虚弱却坚定,“你不必套我的话。”
贺疏微愣,转而轻轻笑起来,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,装傻道:“此话何意?”
江熙不再看他,把头扭开,眼睛看向月明星稀的窗外。
“我不知你到底是谁派来的。但你休想挑拨我。”
“我落得如此境地,是我愚蠢,不干别人的事。”
“无论是外戚,宦官,亦或是皇室,在查明真相之前,我都不会轻易怀疑。”
她说到此处,又转眼看向贺疏,眼神倨傲倔强,“江家有祖训,是言忠君爱国,戍守北齐。所以别的阴谋阳谋一概与我无关。”
“江家世代为北齐鞠躬尽瘁,我相信,陛下仁慈,一定会证明我的清白。”
冬夜寂静,江熙的声音淹没在寒风里,虽然已经消散,但少女明亮的眼眸和坚定的语气还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留存。
明明是在冽冽寒冬,江熙却明亮耀眼的如同天日。
贺疏起身,背对着江熙,不知在想什么。
江熙一连说了好几句话,喉咙间瘙痒难耐,便尽力压制着声音咳嗽了几声,不料有甜腥涌上,猛的从她嗓中冲了出来。
这一点血腥与她满身的污血相比并算不得什么。她只瞧了一眼地上的淤血,就闭眼养神。
良久,江熙感觉手臂被轻轻碰了碰,她缓缓睁眼,见是贺疏正拿着水袋伸在她眼前。
她尚在不解,就见贺疏拔开塞子,把水袋放到她手边,道:“不是渴吗,喝吧,我自己带的,没毒。”
这人倒是好心,江熙笑了笑,向他道了声谢,忍着肋下穿骨的疼痛,勉强抬手,就着袋口喝了一点。
她已经落到如此糟糕田地,将来能不能恢复如初还未可知,就算水里有毒,于此刻伤痕累累的她来说,也算不得什么了。
等江熙喝完,贺疏把水袋塞好挂回腰间,然后抬脚径直走向牢门。
江熙看着他关门落锁,复又在他刚来时的地方坐下。
“你还要试探我什么?”
贺疏别开眼不去看江熙,只是冷淡道:“你对朋党案,应该有很多不解之处吧。”
江熙心中疑惑他此话何意,讷讷点头。
“正好,”贺疏的脸藏在面具后,神情一同被隐藏,声音也是平淡无波,“你不知道的,我都知道。”
“第一,玉佩是我给你的,因为我发现了它是前朝之物,怕惹麻烦。”
“第二,梅益被牵连,是因为他是幕后人的对立阵营,幕后人想一箭双雕。在政事堂以死自证,是因为他家中老小被威胁,自知活命无望。”
“第三,诏书迟迟没有给你,是被幕后人压下来了,与陛下和尚书省无关。”
“第四,庆功宴那天不搜身,就是算准了玉佩会在你身上,为了整个圈套顺利进行。那间传消息的铺子也是幕后人的下属。”
“第五,吴文针对你,是因为他是幕后人的爪牙。”
“第六,坊间歌颂你的功绩,包括后来说你功高盖主,也是幕后人的手笔,目的是让你失民心,同时以此作为光明正大铲除你的借口。”
“第七,兵部程川的事情,也是受幕后人的挑拨,意在混淆你的视听。兵部上下,都受幕后人的掌控。”
他言辞冷静,仿佛说的只是些传闻故事,而不是这场惊天的阴谋。
江熙听得心中暗惊,一方面是惊讶这些事情看似无关,实则竟都是冲着她来,另一方面,则是对贺疏此人的惊讶。
她更加坚定心中想法,贺疏绝对不是贪图享乐一事无成的糊涂人,他对京中各处的事情都了如指掌,想必他在暗中的势力和人马不在少数。
而他平日里扮猪吃老虎,假装沉溺欢场作乐,定然是为了掩人耳目。
他有条不紊的说了这么多点,但是有关贺疏自己的却绝口不提,譬如他为何也去盗玉佩。
涉及江熙的私事,譬如秦风的背叛,贺疏也极有分寸,谨慎的绕开。
当真是一个心有城府的聪明人。
但江熙仍然保持着警惕。
贺疏今日来,无疑会暴露他隐藏这么久的心思,这对他来说,应该是百害而无一利的。
而且他一开始的来意,分明是要试探江熙,目的不纯。后来却突然变了模样,给了她些许点拨。
他今夜的表现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。
江熙只知道排兵布阵,没接触过政事,自知没有官场上的心计,也不会透过表象看到内里,生怕贺疏此番是为了利用她再达成别的目的,所以对他的话没有全信。
江熙忍不住问道:“你说这么多,就不怕我把你深藏不露的事情说出去吗?”
贺疏闻言,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,“我今夜既然来见你,就做了不怕你说出去的准备。”他的语气幽幽微微,捉摸不透,“况且,你以后,也绝对不可能说出去的。”
这话暗示意味极强,似乎笃定江熙不会对他产生威胁。
江熙心中愈发疑惑,理解不了贺疏此言的深意。
然而贺疏说完就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
他一眼也没看江熙,伸手拍掉衣摆上的尘土,整理好褶皱,顺着走廊往外去了。
贺疏最后留了一句话,声音缥缈的像阵微风,但却清楚无误地落进江熙的耳里。
“过不了多久,你的另一条,也是唯一一条活路,就会来找你了。”
江熙尚在怔愣,贺疏就已经消失在了那座牢房前。
他顺着走廊向外走去,脚步迈的极重,落在青石板上,踢踏作响,遮盖了他胸腔里极速跳动的声音。
今夜本是为了套话,不曾想出了些意外。
贺疏垂眸,面无波澜。
外面月色尚明,贺疏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避开宵禁巡逻的兵士,翻身跃上一处楼阁顶部,盘腿坐下来。
这处楼阁足有四五层高,坐在上面视野极好,向上可看空中圆月,向下可看万家灯火。
贺疏摘下面具放在一边,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
他方才,为何会偏离最初的目的,忍不住点拨江熙呢?